白杨树之恋
朱 萍
秀珍:
我来陪你说说话,自从1995年你丢下我,自个儿走了,已经有28年了。这28年里,每回我都是步行来看你,来回十多公里。以前腿脚利索,一年来几次,甚至一个月来几次,都不觉得乏。现在,我已经90多岁了,腿脚落下的毛病,让我走起路来又瘸又拐,你看到我这个样子,千万别难过,人总会老的,这是规律。
当初给你选这个地方,是因为这里背靠天山,前面是伊犁河,放眼望去,是我们军垦战士艰苦奋斗打下的“江山”。当初我们来的时候,这里还是戈壁荒原,而现在已是高楼林立、良田万亩,现代化气息扑面而来,
秀珍,你看,那边有着幢幢楼房的地方就是我们兵团的第八座城市——可克达拉市。那里风景秀丽、舒适宜人,是一座正在崛起的军垦新城……我们这一代人的梦想实现了!
……
这是四师六十六团老军垦闫欣秋2023年清明节前夕写给妻子闫秀珍的一封信,他相信,妻子泉下有知,一定会收到这份满含爱意的“情书”。
前不久,多家媒体以《天山脚下,他们的爱情无怨无悔》为题,对两位军垦战士的故事进行了专题报道。
1949年9月,新疆和平解放。随后,王震将军率中国人民解放军一兵团二、六军凯歌进新疆,十几万驻军就地转业,在戈壁荒漠上兴建家园,开创共和国屯垦戍边伟业。
闫欣秋与闫秀珍的爱情故事成为这个宏大叙事篇章中一个生动的细节。
一
1949年6月,20岁的闫欣秋在山西太原市参军,偶遇16岁的闫秀珍。
闫欣秋、闫秀珍夫妇合影(资料图片)。闫欣秋 提供
俩人随大部队徒步行军进入西北战场。那段时间里,俩人吃饭、行军都在一起,在枪林弹雨中产生懵懂的爱情。
同年11月,因思家心切,闫秀珍返回太原读书,闫欣秋随部队进入新疆,辗转驻扎在伊犁惠远。
后来,闫欣秋几经波折,终于找到了闫秀珍的联系方式。此后,长达5年的鸿雁传书,终于等来了爱的奔赴。
1957年3月,闫秀珍带着一个皮箱、两个大布包,从太原出发,乘坐火车,换乘汽车,搭顺路拉粮食的马车,用时一个多月,跨越3500多公里,来到了天山脚下的农四师五〇农场(四师六十六团前身)。
一周后,这对新人领了结婚证,在那个艰苦岁月里开始了新的生活,相守相伴38年。
1990年3月,闫欣秋、闫秀珍同天离休。在团场为他们举办的欢送茶会上,闫欣秋被任命为关工委主任,闫秀珍被任命为老龄委歌舞活动队教练。年轻时,他们相约将最美的青春年华奉献给这片土地;这一次,他们再次约定,携手为团场发展贡献余热。
然而,浪漫的相伴并没能像人们期待的那样长久,1995年2月,因积劳成疾,闫秀珍不幸离世。
为了陪伴长眠北山坡的妻子,闫欣秋没有与在内地工作的儿女一起生活,而是一直守着六十六团他与闫秀珍的家。他说:“她因我而来,我不能离她而去。这里也是我的归宿。”
怀着对妻子的思念,离休33年来,闫欣秋组织成立了六十六团老年志愿者服务队、老百姓宣讲团、老年交通安全协管员队、行风监督员队等十多个老年组织,与14个乡镇村民、青年大学生结对,义务为130多对老军垦拍摄了晚年纪念照。
“虽然阴阳两隔,但在没有她的日子里,我可没有放弃。我要在这里过一个有意义的余生,希望她能看到。”在闫欣秋老人的深情告白里,我们读懂了那份“生长”在老军垦们骨子里的对爱情的执着。
这种爱情,不只发生在闫欣秋老人身上,70年来,成千上万名军垦战士,奔赴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将汗水洒在西北原野,在沙漠、戈壁、碱滩以及草原深处“水到头、路到头、电到头”的地方,以爱的力量创建出一片片充满活力的生命空间。他们以大地为书笺,以小麦、稻谷、棉田为诗行,用他们特别的方式,表达内心浓稠的爱意。
二
打开闫欣秋老人的电脑,一个文件夹静静地躺在那里——《132对老军垦的美丽青春与幸福晚年》,这是老人离休后坚持做的一件事,为身边一对对老人翻拍年轻时的结婚照,拍摄年老时的合影。30多年来,文件夹的内容一直在更新,一张张见证岁月的老照片和记录时代的新照片,成为老人们跨越世纪的爱情见证。
此刻,闫欣秋老人就坐在我旁边,指着一张张照片给我讲述它们背后的故事:“这些人里好多都是与我一同进疆的老战友,我曾亲眼见过他们参加劳动竞赛、生产大会战时的生龙活虎样。如今虽退休了,但依然有许多人活跃在志愿者岗位……”
看着曾经抡起膀子挖渠垦田的姑娘小伙,如今已两鬓斑白,辛苦一生,岁月给他们留下的刻痕那么清晰,风云流散中,闫欣秋想为这些老伙计留住些什么。
那个年代,条件艰苦,一张黑白照、一床铺盖卷、一个集体地窝子,便是一对年轻人婚礼的全部。有的甚至连一张结婚照都没有。虽然社会发展到今天,什么样的影像都能轻易得到,但闫欣秋还是想以一种庄重的仪式感,郑重地给这些相伴一生的老军垦夫妇拍一张具有特殊意义的合影。他专门买来两朵大红花,背上相机,一家一家地去拜访。
关于这部相机,其实也有一个故事:2011年,闫欣秋到北京参加中国共产党成立90周年庆祝活动。那次和他一起参加活动的还有十四师8位沙海老兵,国家给每位老兵发了一部佳能相机。此后,闫欣秋就专门用这部相机来给大家拍纪念照。
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戴上年代感十足的大红花,快门摁下,珍贵的影像定格。
看着一张张灿然的笑脸,仿佛穿越时空,回到了当年大生产时期,他们戴着大红花上台领奖的情形。如今虽已青春不再,但那积淀了厚重岁月的容颜却有着一种深沉的力量,令人为之动容。
谢睦森这个名字也许很多人都不陌生,原农四师师长,也曾在六十六团任职,1993年退休后,五年审志,八年从教,十余载关工,退而不休,奉献余热,直到生命最后一刻。《在兵团,留下红色足迹》《军垦精神的播火者》等文章,讲的就是他的事迹。他和老伴黄淑君是金婚伴侣。
还有贾自安,牧区医生、兵团优秀共产党员,退休后加入“老百姓宣讲团”,义务服务各族群众。在他去世前,闫欣秋有幸给他和老伴周彩珠拍下了金婚佳侣合影。
贾自安、周彩珠夫妇合影(资料图片)。闫欣秋 提供
这些照片中,数六十六团民营企业家何如年纪最小,拍照时73岁。他是军垦二代,父亲是牵头建起中国第一座股份制大桥的何泰忠。父亲去世后,管理大桥的重任落到了何如肩上。他接续父亲遗志,继续造福桑梓,向周边学校捐资助学,为周边乡镇修路。2022年冬,何如因病去世,闫欣秋为他和老伴李爱军拍摄的合影成了他家人珍贵的纪念。
照片中,李爱军满头银发,为丈夫的公益事业耗尽了心力。还有黄淑君、周彩珠,在丈夫闪光名字的背后,总站着这样一个个普通的女人,她们扶持丈夫、抚育孩子、照顾老人,还要忙自己的工作,拥有着和“戈壁母亲”一样的特质——坚韧和勇敢。
当然,也有夫妻俩并肩战天斗地、屯垦戍边留下屯垦佳话的。
六十六团退休职工王均余,山东人,以一顿饭吃一串馍馍闻名。能吃更能干,王均余在连队当了一辈子大田班班长,是兵团劳模,妻子也在农业生产中表现突出,二人被称为“标兵夫妻”。夫妇俩一直住在平房小院里,养鸡种菜,睡的还是过去那种老抬把子床。他们说,幼年时吃的苦太多了,如今有吃有喝有穿还有活干,这算啥苦?!
叶鼎铭,为了上千个孩子上下学安全,在六十六团团部桥头上当了20多年交通协管员,妻子范良春也是一名志愿者。闫欣秋给他们拍的合影正是夫妻二人戴着红袖章守护一方平安的情形。
86岁的万永杰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如今是老百姓宣讲团助理,妻子是上海支边青年,团里有名的康拜因手。
石梅书当过粮食保管,妻子崔启玲是武汉支边青年,退休后二人都在关工委发挥余热。
河南支边青年李发亮在机务上干了一辈子,妻子是妇女标兵;李继先、毛会英夫妻俩都是医生;测量班周明武的妻子包荣华是团里有名的妇女标兵。
……
照片里绝大多数都是普通人,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勇于接受命运的安排,无论是种地、放羊、赶马车、看库房,还是其他工作,都兢兢业业、默默奉献……在那艰苦的岁月里,相扶相携成了他们更为坚定的誓言。
百岁寿星刘福义,原六十六团副政委,战斗英雄,快40岁时与支边青年黄丛梅结婚。两人感情深厚,晚年黄丛梅瘫痪在床,刘福义始终陪伴左右,不离不弃。
复转军人尚衍平有一手补鞋的好手艺,妻子张玉莲身体一直不好,为了给妻子看病,冬天农闲时,他就在街上摆摊补鞋挣钱。
还有99岁的王世松、100岁的陈文兰,他们生前都在团建筑公司工作,年轻时一起上下班,年老后也须臾不肯分离,一个人住院另外一个人必然得陪着。
……
三
这是一张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孔,陌生是因为其中绝大多数我们从未谋面、素未相识,熟悉是因为他们的故事、他们的经历是那么具有代表性,就仿佛我们的父辈。
不管时代如何变化,他们始终保有初进疆时的淳朴。很多照片中都有大红花,有的老人觉得把花戴在胸前不显眼,干脆戴在头上。用现在的审美眼光来看,这绝对称不上是艺术照,但却有一种非同寻常的艺术感染力,仿佛透过这些照片,能触摸到他们相识相恋的细枝末节。
叶鼎铭、范良春夫妇合影(资料图片)。闫欣秋 提供
长久地凝视这些照片,耳边旋律回响,内心风起云涌:
黯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铮鸣,
眼前飞扬着一个个鲜活的面容。
湮没了黄尘古道,荒芜了烽火边城。
岁月啊你带不走那一串串熟悉的姓名。
……
我们不知道,70年来,在四师乃至整个兵团,有多少这样的军垦伴侣,安静地守在祖国西北,在风头水尾、沙漠边缘、边境沿线,营造着自己小家庭的和谐,也守护着祖国大家庭的安宁。
伊犁作家蒋晓华曾写过一篇散文,讲的正是老军垦的故事,标题就叫《爱情》。因为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词语来替代它。是啊!也许与现在的年轻人相比,老军垦的爱情太过简单、平淡。但谁又限定了爱情只有浪漫这一种解释呢?那一生的相扶相携、相濡以沫远比寻常的浪漫更能浸润人心。
听了闫欣秋老人和老伴闫秀珍的故事后,北京城市规划局的马军专门为他们设计了一尊军垦爱情雕塑:手风琴、小提琴、自行车,还有远处的草原和牛羊,这是独属于那个年代的爱情元素。
闫欣秋把他与老伴以及这片土地的故事称为“可克达拉之恋”。然而,他的故事之外,他的镜头之中,那些从年轻到年老的容颜,那肩并肩相依相偎的姿势,让人想起一种植物——白杨树。
白杨树是西北地区常见树种,大路边、田埂旁,哪怕是在坚硬的土地上,只要有一点水分,它的一截枝条就能扎下根来。它不追求雨水,不贪恋阳光,一生只求洒下绿荫、装点大地。它更不需要人去施肥,甚至浇灌,只要不砍伐它,让它自由生长,它就会向下扎根、挺拔向上。这不正是老军垦的爱情和人生的真实写照吗?
当我们静下心来,循着兵团70年岁月凝眸回望,就能看到一群相扶相携的身影闪耀光芒。他们中,有十师一八五团“一生只做一件事,我为祖国当卫士”的马军武、张正美夫妇;有八师石河子市因棉花相识相爱、在棉田里相守一生的王良和高秀英夫妇;有开荒、治碱、种粮、做经纪人样样在行的十三师红星一场刘泽善、周凤英夫妇……他们的故事,恰如一盏明灯,为如今的我们和更年轻的一代,提供了一种关于生命的启迪。
爱情不老,革命人永远是年轻!